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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筋
 老吉走进机关局大院的时候,看大门的老王头正从窗口伸出白花花的脑袋向他招手。老吉把贴在耳朵边的手机收起来朝老王头那边绕了过去。老王头一把扯住老吉的胳膊,咬着他的耳,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话,很神秘的样子,说完就嘿嘿地笑。

 “吉主任,这回局长找谈话,你可别再一筋,活络点。”老王头拍拍他的肩膀,像是待任务。

 老吉僵在那里半天没动。刚才穿斑马线的时候,子打他的电话,说局长要他上班就去一趟局长办公室有急事,至于什么急事局长没说。不过子一再嘱咐,要怎么地不要怎么地,反反复复说了许多,老吉一边嗯嗯,一边就跨进局大院的门和老王头碰上了。

 老吉回过神来,把包换了个手,说你老王头什么时当上组织部长提我当主任了?老王头说你驻村蹲点搞新农村建设有功,还写过不少文章我在报纸上都看到了,这个副主任不是你谁能当?老吉抺了一下嘴巴,想他老王头是地保,什么事也瞒不过那双老花眼。每次上下班,老吉都下意识地把脚停下来,隔着窗口和他唠嗑几句,不过话到一定的时候,老王头就有意把话题叉开,说北京奥运会啦,美国大兵在伊拉克啦,日本小泉又参加靖国神社啦等等。可是现在,老王头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是老吉想不到的。

 其实老王头说的是县自然资源领导小组办公室,局长兼主任,副主任的位子一直空着,早就听说是留给老吉的。老吉并不老,才四十出点头,可搞了整整二十年的土管工作,个人前途却没多大起,大伙都说,老吉是一筋。前两年他经办的几宗土地都没让进入程序,上级个别领导不满意,事情就耽搁了下来。现在机会来了,老王头只是给他提个醒。

 “还主什么任,不括鼻子就万幸了。”老吉嗓眼里咕噜一句,冲老王头眨一眼就离开门卫室。转身上楼梯时,看到老王头冷了一副脸,像尊雕像坐在那方窗口里。

 老吉在进局长室之前,心里扑愣扑愣地跳了几下。

 在老吉眼里,局长也是死抱条条本本不放的这一类,与老吉不同的是,局长善于应付场面,不同意办理的事绝不会让人下不了台,当了十几年的局长,也朝上顶回过许多违反原则的用地,可就是让人感觉既有原则也有风格,不像自己一筋。老吉的一筋给局长惹过不少麻烦,也被局长括过不少鼻子,有几回局长还当着他的面发脾气,说要换他的岗,免得上面下面的人向他告状,烦死人!话是这样说了,可局长还是没换掉他,只是像被大人打了股的孩子受了点委曲。

 老吉在敲局长门之前,心里之所以扑愣扑愣地跳,还是因为自己犯了一筋老毛病。昨天上午,县里召集有关部门开协调会,说是欧洲某国SL公司要征用山两万亩林场,在那创办一个大型冶炼厂,县里说这是全市招商引资最大项目,各部门都要鼎力支持,还指定老吉要在十天内办完征地手续。老吉听了牙都没龇,拍拍股就走人了,得全场人都傻了眼。这事一定传到了局长耳朵里,这回怕是没好果子吃了。老吉想。

 听到老吉咚咚地敲门声,局长就把头从一摞书堆里抬了起来,一只手朝沙发指了指“坐吧坐吧。”

 老吉站在局长对面,两手不停地去,似乎股一落沙发局长就会叫他立即站起来。“局长,山的那两万亩林场…”

 局长沉着脸,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了过来,一只手按住老吉的肩膀,和他并坐在沙发上。“老吉呀,什么时才能改掉你的犟脾气呢?就算这宗土地不能进入程序也要从法律角度去说理由呀!总不能像鞭炮一点就爆吧?”

 “局长,这个这个…程序不合法,这个…”

 局长摆了摆手:“不说这个了。今天找你来是跟你说说别的事。”局长语调突然低沉下来。老吉看到局长顶起眼镜,轻轻擦了擦鼻梁,又用手指朝上推了推,表情很复杂。这些年来,老吉一犯毛病就会被局长找过去,先是猛剋一顿,然后又语重心长地和他谈心,再然后就是说说工作以外的事情,老吉已经习惯了这个套路,他准备和再上司顶撞一回。现在,老吉看到局长只是盯着自已半天不语,心里反而不适应。局长今天怎么了?老吉琢磨着。

 从局长室出来,老吉的心情非常沉重也非常复杂。本来,昨天的会议局长是要亲自参加的,但他被组织部找去谈话说到龄退休的事。老吉在土管局干了这么多年,对局长怀有一颗敬畏的心,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是领导对他的扶持,自己恐怕早就到一边坐冷板凳了,这一点老吉心比谁都有数。事实上,两人之间有一种默契,也有个性上的相似。比如,老吉对不能上报批准的土地,不管来自那方面的压力都能顶得住,又比如老吉对业务的和对法律的把握等等,这些都是局长欣赏的。

 老吉呀,山两万亩山场,是我们保护得最好最大的原始生态林,现在外商要征用一百年,少一年也不行,这与法律有明显抵触,再说,每亩补偿200元群众工作不好做,不好要出大漏子!可是,SL公司确实是全市最大的招商项目,上级十分重视,这对我们是一个大考验啦!老吉呀,这些年你为我挡驾了不少困难和问题,我没能提拨你,那个副主任的位子我把你报上了,明天新局长就要上任,这宗土地是否进入程序你就看着办吧。

 老吉陷入了从未有过的两难境地。这一天,老吉关闭了手机,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一步也没挪动。他靠在沙发里,微闭双目,处在一种半清醒半睡眠的状态,局长的那番话像只飞来飞去的蝴蝶,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打着扑楞。这是局长两度和他分手时说的类似的话了。三十年前,局长从城里下放到他们生产大队,后来就在小学当了他的老师,那时候,这个个头高高的,脾气犟犟的学生深得老师的喜爱。两年后老师上大学去了,临走时摸着他的头轻轻地在他耳边说,读书可以改变命运,将来种不种田你就自己看着办吧!老吉没有选择种田是老师的指引,也就是后来当了自己局长的指引。三十年过去了,这个对他一生有过很大影响的人又给他提出一道人生课题,不同的是三十前的问题有暗示,也有答案,现在的问题完全靠自己思考选择了。老吉明白,现在,能不能当上这个副主任很大层度上取决于自己对待这宗土地的态度。招商引资是大事,个人前途也是大事,毕尽从事这项工二十多年了,个一官半职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可是法律原则呢?法律原则是一个人坚守的吗?那么自己在这个岗位上服从哪一方才更为现实、更为重要?老吉的头似乎大了一圈。

 傍晚的时候,大楼几乎空无一人。老吉拖着沉重的双腿从楼梯一步一步地往下探。夕阳的余晖从南湖微波里一折折反过来,门卫室的窗口里,老王头阴沉着脸,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活像一张镶了金边的照片。

 老吉路过窗口,看到老王头心思比自己还重就喊了一声,老王回过神“吉主任,想好了?”

 “什么想好了?”

 “山那两万亩林场!”

 “哦,正想和你老人家说这事。”老吉从门口转进去,股落在老王头的铺上“那两万亩林场就要征用了,你老土生土长在山,我在那里也驻点过两年,我们对山都有特殊感情,我想请你老明天陪我去一趟再看它最后一眼,我实在不忍心它变成光秃秃一片荒山啊!”

 老王头的脸刀削一般,干癟的嘴启动了半天才挤出一个字“照!”

 老吉离开老王头时,好像听到身后的老王头嗡嗡地说了一句话“局长下岗了,我也要下岗了。”

 第三天,新来的局长、老吉和S L公司,还有有关部门负责人又座在一起开会。各部门的任务已经布置,大家信心百倍表示坚决完成任务,有人在畅谈那一片原始生态森林不久将来就要竖起高高的烟、来来往往的车辆和机器马达的轰鸣,仿佛财源就像江水一样滚滚而来了。这时,主席台那边飞过来一句话:“老吉,十天之内办完征地手续如何?”

 老吉没上耳,眼前正闪动着山的一个个画面:山山门,鬼斧神工,两侧悬崖峻峭,相距不足二十米,高五十米,用物敲击石壁铮铮有声,一边深沉,一边越。一弯清溪从峡谷奔来又蜿蜒而下,如古筝弹奏高山水…

 “老吉,务必十天办好手续!”又飞过来一句话。

 老吉还是没上耳。“当年日本鬼子几次开到山口,想在这里盘据,把它作为进攻大别山、侵占皖西北的据点,但就是不敢进山,连飞机也只在山外盘旋几圈。鬼子担心山里屯有抗大军。其实呢,只有二十几个抗战士,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接应长江运输物资,保障抗部队供给的。老局长的父亲也就是那时从这里参加革命的。”老王头的声音在他耳边回着。

 “山里竹、木、茶、炭,香菇、木耳、灵芝、杜仲、首乌,山、野兔应有尽有,据说前些年还有人看见猫头虎出没。这几年国家产业政策调整,村里搞退耕还林,山坡地栽上了柑桔、弥猴桃,还引进饲养了梅花鹿…”老王头的声音还是在他耳边回着。

 “老吉,耳朵打苍蝇了!”

 老吉的脸由黄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变白,突然呼地一声站起来“谁要废了那片林场,老子告到国务院!”

 此刻,会场所有人员都听了到一声巨响,像立秋前后的炸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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