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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周霁佑吃上在山村的第一顿饭,天已微微擦黑。

 村里没通电,沈家有一盏老式煤油灯,可惜前不久报废了。

 沈飞将一张小矮桌抱到门口,借着外面灰蒙蒙的光线,背朝墙、面朝天地依次摆放了三只小板凳。

 厨房是屋外拐角搭的一个瓦棚,周霁佑被沈飞从房里叫出来吃饭,她站定在门边,看远处青灰的山脉和近旁葱郁的树木。

 沈飞来来回回数趟从棚里端碗端菜,想要请她入座,每每嘴巴张开却又合拢。

 她神色太过专注,他不好打扰。

 矮桌上方,从一开始只有一盘烧,到最后多了一盘土豆丝、一盘丝瓜炒鸡蛋和三双筷子。

 盛菜的器皿各不一样,有黄铁碗、不锈钢盆、白色大瓷碗,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很旧,瓷碗上甚至有一个尖利的豁口。

 筷子是土黄的,就像没洗干净似的,一大半都有霉霉的印迹。

 周霁佑蹲在桌前,低头判断了一下,用指甲抠了抠,去不掉。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片阴影倒映在桌面,筷子上的斑点融在昏暗里,突然就看不清了。

 周霁佑指甲还剐蹭在上面,她抬起头,沈飞一只脚踩在门槛,端着两碗米饭,怔在那里,要进不进的样子。

 他背着光,周霁佑分辨不出他的表情。她无所谓地缩回食指,利落站起身。

 相顾无言。

 已经暗下去的天光从他头顶投过来,微微映亮他楂楂的短发。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都一动不动。

 “伢叻,怎么不进去啊?”沈端着一碗米饭沿着屋檐走来。

 沈飞背脊一僵,抬脚跨进屋里,低着头,把手里两只碗分别搁在小板凳对应的桌前。

 沈出现在门外时,他就近坐到一个板凳上,双手搭在膝头,面色平平,目光低垂,像在看菜肴,又像在看桌子,反正不是在看她。

 周霁佑瞄了他一眼,在沈进屋前,收回视线。

 “坐啊,快坐。”沈热情地招呼她,说的是当地方言。

 话语简短,她大致能猜到意思。

 她也就近坐在了一个板凳上,这样一来,中间那个正对门外的小板凳恰好留给了沈

 沈比周霁佑矮半头,黑白掺杂的短发沿耳下一寸顺着脖子剪断,很是齐整,头顶则戴着老年人专用的那种黑色发箍,没有留下一丝碎发。

 沈绕过沈飞身后,正准备入座,发现让沈飞提前端来的两碗饭,一碗放在自己面前,一碗放在周霁佑面前,她看看孙子一脸面瘫地坐在那儿不动,有些好笑。

 什么也没说,她翘着嘴角,把自己手里那碗米饭搁到沈飞桌前。

 沈飞看了眼视线里突然多出的白米饭,沈冲他轻轻努了努嘴,目含嗔怪。

 亲情这东西周霁佑没有,她撇开眼,不愿多看。

 “来来来,吃饭。”沈示意她拿筷子,夹了一只大鸡腿放她碗里“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你不要嫌弃啊。”

 句子一长,周霁佑立马听不懂了。

 她看着碗里那只“白斩”没有红泽,只是在长时间的油焖下变得有些黄橙橙,块头切得也很大,一整只鸡腿上还连着一小部分背上的

 她捏着筷子,迟迟未动。

 沈飞往碗里夹土豆丝和丝瓜片,块和炒蛋分毫不碰。

 这顿晚饭对于他而言,过分丰盛。有蛋有,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

 他闷头扒饭,大腿突然被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眼睛从碗口抬起来,带着疑惑。

 沈拿眼神悄声指了指另一边,眼角一抬,皱纹也跟着颤动。

 沈飞顺着她指引平直看向对面,然后,愣住了。

 周霁佑坐在小板凳上,口贴着曲起的腿面伏下来,头微微低着,手执筷子一口未动。长裙圆领松垮垮地坠出一个风口,肤一片雪白,隐约能看见一小抹发育中的轮廓。

 耳遽然一麻,他慌忙垂下脑袋,神色僵硬得像躲避瘟疫。

 沈又在他大腿拍一下,这回稍微加重了力气,有了响声。

 他正懵懂又惶惑着,大腿突然一震,心也跟随猛然一跳,端着碗的手臂不受控制地轻微颤了颤。

 一抬眸,本是要无声询问究竟何事,结果却撞上周霁佑平淡无波的目光。

 沈身体侧坐,对他挤眉眼,他想告诉她那个女孩正看着他们,喉咙却被堵住,开口困难:“…”

 沈桌下踢他一脚,低嗓门:“干什么?”

 沈飞抬抬下巴。

 沈转头,周霁佑看着她,弯弯角,说:“您有什么对我不满意的地方吗?”

 言语尖锐,平铺直叙。

 沈和沈飞都瞠目,定住了。

 她微微笑着探询意见,也许是天色又黑了一分的缘故,沈飞并没看出她在笑,反倒觉得她的眼睛里雾霭蒙,清清冷冷的。

 他下意识在脑海里回忆周霁佑的年龄,记得好像是说和他妹妹沈心同龄,也是十四岁。但是很奇怪,他无法将她看作小妹妹,在某种程度上,她在他眼里更像是一个大人。

 小大人。

 沈一辈子生活在穷乡僻壤,听得懂普通话却不会说,周霁佑耐着子等她说完一通话,轻摇头:“抱歉,我听不太明白。”

 沈忙叫沈飞替她翻译。

 “我…我说,她没有对你,不满意。”天空越来越暗沉,屋里就快没光了,沈飞手里的碗也渐渐由热转温“她看你,一直不吃,担心饭菜,不合你胃口。”

 沈对着周霁佑直点头,目光朴实又和蔼。

 每个人的脸都在微弱的光线下变成模糊的暗,周霁佑端起碗,夹起横在米饭上面的大鸡腿,送进嘴里咬一口,慢慢咀嚼。

 味道不鲜香,但也不难吃。

 沈和沈飞在昏暗中目不转睛地看她。

 咽进肚,周霁佑想了想,言简意赅地给出评价:“好吃。”

 以为这样就不会再盯着她看,可她到底是低估了沈的热情,一听好吃,老人家立刻笑容面,往她碗里又夹了块翅膀。

 “好吃就多吃。”

 周霁佑听不懂,看行动能猜出七八。

 她在沈夹起下一块时,把碗端远“不用再给我了,给他吧。”眼神指向沈飞。

 沈飞一愣:“…我不爱吃。”

 真的不爱?周霁佑不信,没出声。

 沈夹的依然是身上的好部位,手腕转到她面前“来,接着。”

 周霁佑说:“真的不用了。”

 沈不依:“别客气。”

 周霁佑:“…”她没有客气,不难吃不代表她吃得下去。

 略作思忖,周霁佑说:“我碗里放不下,吃完了我自己夹。”

 沈终于把手挪开,筷子下移,准备将块放回盘里,想想又径直往前,投进沈飞扒饭的碗。

 沈飞一顿,沈说:“乖孙子,去点蜡烛。”

 沈飞犹豫了一下,看看,又看看开始慢慢吃饭的周霁佑,搁下碗筷,起身去高桌上找到一支还剩一半的红蜡烛,擦亮一火柴,点燃。

 他举着蜡烛走回来,半蹲在门前,将蜡烛倾斜,在木门槛上滴蜡油。

 火光摇曳,映亮他微垂的眉眼,周霁佑抬了抬头。

 沈皱眉,没好气:“你把蜡烛放桌上啊,放那么远干什么。”

 微弱的光源昏昏黄黄地照亮门前。沈飞温坐回来,筷子重新夹回指里,捧着碗,低声说:“放桌上,引蚊子,肯定专咬她。”

 细皮,山里的蚊子没尝过,爱死了。

 对话用的方言,周霁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感兴趣。

 一顿饭吃得很,很多很多的菜,每吃下去一点就又被沈,到最后都不知自己在吃什么,只顾闷头往下咽。

 不光肚子快撑破,腿上还被叮了好几个包,山里蚊子比老虎毒,又肿又

 周霁佑拉开行李箱铺展在地,从侧面网兜里找到风油,坐在上自己涂抹,刺鼻的气味弥漫开。

 隔着一扇木门,沈飞的声音清晰传来:“水烧好了,你出来,洗澡吧。”

 周霁佑屈膝坐着,在一片烛光中,转头盯向门板:“在哪洗澡?”

 里里外外她白天都简单看过,厕所在屋外,不,那都不能算作厕所,只能叫坑。她完全看不出整座屋子里哪里有洗澡的地儿。

 沈飞迟疑片刻,说:“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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