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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也不是气,是闷,心里闷得想直接上前踹他一脚。

 凭什么,凭什么这些年她就要和他一路绑在一起!

 周霁佑深气:“我再说一遍,门卡还回来。”

 逐客令下得如此显而易见,背后的意思分明是:以后不要来了。

 水注入杯内响起咕嘟咕嘟冲刷杯底的声音,他一句话不吭,接好水后,捧杯转过身,漆黑幽深的眼波静悄悄的。

 他这些年最大的变化便是这双眼睛。

 她还记得,两人相识之初,他的眼睛明亮清澈,似山涧溪,哪怕不爱说话,只单单看过来一眼,目光都是舒服熨帖的;可后来,当她在沈宅再一次见到他,这双眼睛就已经开始有所变化,依旧深黑如墨,却再不复澄澈明净。

 他几乎每年都在变,外在的,内在的,看得见的,感觉到的,他一直在以惊人的速度快速成长。

 当初那个木讷的少年好似已被埋在时光深处,他依旧寡言少语,但人是真的彻底不一样了。

 沈飞…哦不,他现在叫沈飞白,沈老头给他和沈心都改了名。

 他恍若未闻似的问她:“晚饭吃了吗?”

 周霁佑气,再气,心里烧出一把火:“少来,转移话题这招没用。”

 “想吃什么,面疙瘩行不行?”

 他继续置若罔闻,手握水杯朝厨房的方向走。水温很烫,整面掌心贴着杯壁,力道很紧,每一处骨节都分外凸显。

 “站住!”周霁佑沉声。

 他背对她,停步。

 周霁佑抱臂走过去,立定在他身前。她不矮,可在他一米八八的身高面前却还是不得不微微仰面。

 “我们一次把话说清楚。”必须说清楚,她不想再继续拖。

 他还是那副沉默抵抗的寡淡神色,又因为背光,那双如古井般沉寂的眼眸益发显得晦暗不明。

 “你这样没完没了地在我生活里打转有意思吗?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我想表达什么你应该明白,如果你…”“不明白。”

 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他一语打断,只觉眼前闪过一道黑光,想杀了他的心都有。

 沈飞白紧握水杯,微垂视线,静静凝视她。

 他知道又惹她生气了,但是没办法,这些年除了死皮赖脸地装聋作哑,他找不到能常常看见她的理由。他没有太多过分要求,只要在想她时能见到她、能在她身边待一会就已足够。

 连续十几天,亲眼目睹支离破碎的人间惨剧,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哪怕当他站在北京的马路边被风沙眯了眼,也依稀能似有若无地闻见。

 想她,疯狂地想她,回到租住的地方洗去一身风尘就立刻赶过来。

 没完没了地在她生活里打转有意思吗?

 有,他觉得有。见不到她,才是真的没意思。

 渐渐,杯壁热度开始转温,可他手心依旧滚烫,他紧紧握着,紧紧握着,在她愤怒的眼神里,不做任何辩白。

 周霁佑觉得这辈子的气都被他独自包揽,一点点地给磨了出来。

 不想说话,懒得搭理他,她丢下他一个人在客厅,重重摔响卧室房门。

 啪地一声过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沈飞白独自站了一会,水温都凉了,才似意识到手里还有半杯感冒药,连包两口喝了下去。

 ***

 夜渐浓,周霁佑怀揣睡衣出来洗澡,外面灯是灭的,一片昏暗。

 她没急着开灯,薄薄的月光虚弱地晃进来,路过客厅,看见一个人躺在沙发睡着了,长长的一条黑影,一动不动的。

 她想上前拍醒他,叫他滚回自己窝里睡,迈了迈脚,没迈动。

 心软,又一次心软。

 她浑身发冷,不可抑制地感到一丝慌乱。

 事情越来越失去控制,这样很危险,她已经输过一次,输不起第二次。

 洗过澡,失眠,没有止境地继续失眠。

 脑子糟糟的,思想飞得漫无边际,一下子想到很多事。

 那年,她从山村回来后选择寄宿在学校,突然有一天,沈恪电话告诉她,林婶夫收养了沈心兄妹,她十二分震惊,不解他们为何沦落到被收养的地步。

 她还一句未问,沈恪冷笑:“老头子做的主,明摆着是拿他们来威吓我们呢。”

 她心底骤寒,沈老头用实际行动将他的警告变成现实: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女沈家不是非她不可。

 可沈恪呢?沈恪是他有血缘的亲生儿子,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又如何能威胁到沈恪?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其间的弯弯绕绕,后来她懂了,却迟了。

 她和沈恪不是一路的,从来都不是一路的…

 熬到凌晨还是睡不着,周霁佑起身出去喝水。

 绕过客厅时,下意识地一瞥,沙发上的人影不见了,只余下一条她之前给他盖上去的巾被。

 走了?

 透过客厅阳台的玻璃拉门,没有布艺窗帘遮挡的一角,一点猩红的光微微闪烁。

 她踱步上前拉开门,靠门另一侧倚靠的人侧目看向她,没说话,黝黑的瞳孔堪比身前浓重的夜,让人看着有点…心疼。

 她下意识地克制了语气,说不出太重的话:“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

 他头扭回去,朝靠墙摆放的长寿花盆沿上弹了弹烟灰“没多久。”

 周霁佑皱眉:“没多久是多久?”

 她过去不爱较真,可和他相处时间越长,越爱刨问底。他这个人,以前不敲打询问,根本得不到回应,如今心思藏得更深,就算反复敲打也未必能撬开他的嘴,但是不问,她心里又发堵。

 烦,烦死个人…

 果然,他深一口烟,却不说。

 青白的烟雾飘浮在空中,在无一丝灯光的夜里,像凄凉的阿飘。

 他人很静,微低着头,一双长腿稍稍远离,全靠背部顶着身后的玻璃门,一只脚轻搭着另一只脚,脚上穿着她在家里预留的男士拖鞋。

 她觉得他不太对劲,他吸烟的姿势和动作都太熟练,不像没多久的人,除非…他近一段时间经常吸烟。

 “你是不是在汶川发生了什么事?”

 沈飞白的视线轻轻转过来,她目不转睛看着他,执着地等待他回答。

 他不想说,在地震灾区所经历的一点一滴他都不想说。

 不用发生什么,每时每刻,在他面前上演的,就已多到令人窒息。

 无能为力,无处排解。同事压抑得受不了,躲到一旁抽烟,他就管他要了一。第一口烟进去,直接进肺里,呛得喉咙*辣得难受,头也晕沉沉。他一口一口笨拙地着,越越晕,越晕越清醒。

 不远处,当地电视台的一个女记者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哭到最后不上气,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

 谁也不觉奇怪,痛哭涕也好,嘶吼咆哮也好,在那样一个人间地狱,都已见惯不惊。

 生命太脆弱,世事太无常,他想要再努力争取一次,哪怕就一次,哪怕最后又失败。

 他声音比之前更沙哑:“小佑。”

 周霁佑被他在黑暗中无声凝望了将近一分钟,稍显匮乏的耐心也宣布告终,音调拔高:“说!”

 他把烟在花盆边沿按灭,手肘撑着玻璃门站直,身体侧转,正面朝向她“给我一个机会。”

 四周太静,他低哑的声线被无限放大。

 四周太暗,他漆黑的眼睛幽亮得像两盏孤灯。

 周霁佑呼吸微微地一滞。

 什么机会,根本不用问。

 时间仿佛一瞬间回到六年前。

 那个即将进入黑色高三的仲夏夜,她未经他点头,拿走他桌上的一本数学复习资料,回到房间后翻开目录寻找知识难点所在的页码,结果一打开,看见里面夹着一张演算的草稿纸,纸上除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推导,还有明显是在模仿她笔迹的一行小字。

 他写字没有风骨,仿写她的字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可她却在看到那一行小字时,脑袋里轰隆一声,像是猝不及防地,神经回路被炸得四分五裂。

 只因他写的是——很想一生跟你走,被你拒绝了。

 在这之前,她被他看到她在查找央美的招生简章,她一句话都没说,他却好像心知肚明,沉默很久,用一种征询意见的口吻问她:“其实我也想去北京,要不,我们一起?”

 当时她正在偷偷执行离开沈家的一系列计划,担心会被他出卖,情急之下并未留心他眼神里无声的期盼,口低吼:“谁要和你一起!”

 她虽然年纪小,但感情世界并非迟钝。

 他喜欢她,她是最先从那行小字中体味出来的。

 后来…那年除夕,她在年夜饭后偷偷跑出别墅,被他撞个正着。他问去哪,她不说,他一语不发默默跟随,像狗皮膏药甩不掉。

 乘车前往人山人海的中心广场观看新年倒计时,在四周整齐划一的“10、9、8…”的倒数声中,她闭上眼,许愿高考顺利,回北京,回北京…

 零点到,欢呼声迭起,亲密的人儿彼此相拥。

 她被周围气氛感染,仰望天空璀璨绚烂的烟花,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转头,发现他正看她。

 “干嘛?”

 他顿了很久,嘴微微动:“给我一个机会…”

 听不懂,可心一下加快跳动,隐隐像是感觉到什么。

 人声、音乐声、烟花绽放声…各种声音回不息。

 他握着拳头,眼睛里细细碎碎地闪着光:“让我照顾你。”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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