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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六下下)
 “岳桑,明天早晨,就看你的了!”矮个子松井立刻笑逐颜开,踮起脚尖拍了下保安队岳队长的肩膀,大声叮嘱。

 “我会让弟兄们尽力!”岳队长得人高马大,被小矮子松井拍得极不舒服。身体僵了僵,强笑着回应。转过头,他又将目光看向北平来的潘姓年青人“潘参谋,真的有必要做得这么绝么?他们,他们可都是读书种子!自古以来,凡是想成大事者,都不会拿读书人…”

 “这年头,读书人不值什么钱!”被称作潘参谋的年青商人冷冷一笑,撇着嘴回答。“让他们求仁得仁,有什么不好?!再说了,如果不给穷学生们点儿颜色看看,接下来几个月,还说不定有多少书呆子会往北平跑!学兵营里面每多一个人,我叔叔在北平那边做宋哲元的工作就难上一分!万一被穷学生在二十九军上层中得了势…”

 “是啊,岳队长,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到万不得已,帝国也不想对读书人下手!”矮个子松井点点头,脸上的笑容里带着几分狰狞“但是,岳桑,你应该明白,二十九军那边抵抗越剧烈,帝国军队的纪律就越难以约束。一旦将士们杀红了眼,到时候,死得可就不止是几个学生娃了!这笔帐,哪边小哪边大,我想岳桑应该能算得清楚吧!”

 “你敢…”岳队长然变,想要挥拳反击,却被秦德纲一把拉住“岳队,松井先生的话有道理。想要和平,就必须有人血。要么他们的血,要么就咱们的!你尽管照着松井的话去安排,善后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岳队长,我来之前,叔叔曾经说过。您会尽全力为我提供支持!我想,你不会让我叔叔失望吧!”潘参谋迅速冷了脸,皮笑不笑地冲岳队长呵斥。

 “也好,也好。既然潘先生把话都说道这份上了,岳某只管奉命便是!”岳队长挣扎了几下,摆不开秦德纲的束缚,只好息着向其他几人表示投降。“我这就去布置,各位,咱们明天早晨见!”

 不愿意再看松井和潘参谋两个的丑陋嘴脸脸,他带着自己的心腹爪牙小袁,匆匆出门。还没等走到一楼,心腹爪牙小袁就停住脚步,轻轻扯了下他的衣服,用极低的声音劝告:“岳队,这事儿咱们做不得啊!冲读书人开,那是早晚要遭报应的!”

 岳队心中天人战,脸色非常难看。犹豫再三,才低了声音回应“潘先生的叔叔对我有活命之恩!他吩咐下来的事情,岳某人无法拒绝!你下去挑二十个可靠的弟兄们,明天凌晨去车站附近埋伏。到时候记得把口抬高三寸,胡乱开几,吓跑了那些学生娃就是,不要别造杀孽!”

 “是!”小袁是岳队长当军官时从饿殍堆里捡回来的孩子,对上司的命令从不违背。答应一声,便去挑拣人手。

 葫芦峪保安队是岳队长受秦府委托而组建,规模颇为庞大。但从中找二十名绝对忠诚可靠的弟兄,却颇为不易。中队长小袁下去仔细斟酌了半夜,千挑万选,才岳队长和自己两人的嫡系中,把合适人选寻了出来。又反复代了他们,必须一切行动听岳大队长指挥,没有命令,谁也不准自作主张。然后才让大伙在队部里抱着驳壳休息了几个小时,赶在凌晨三点前后,就悄悄地摸出了镇子。

 夏日的天亮得早,才三点半多一点儿,东方已经出了鱼肚白。山丘,树林,还有不远处孤零零的火车站,都在夜中慢慢出了轮廓。岳队长和小袁两个将二十名弟兄埋伏于距离火车站五百米左右一个小树林之中,面孔冲着正北。如果镇子里有人外出赶火车,恰好要从他们面前经过。

 “希望那几个年青娃娃一会儿都机灵点儿!”岳队长抱着驳壳,身体靠着一棵合抱细的老树,有些郁郁地想。他原本是西北军中的一名连长,隶属于“倒戈将军”石友三。后来因为实在忍受不了石友三的为人,愤而退出了行伍。经老上司潘毓桂的安排,来到葫芦屿,做了一名保安队大队长。

 葫芦屿环境优美,空气润,特别适合养老。岳队长也在安逸的生活环境中渐渐两股生,失去了一个老行伍应有的机。背靠着大树,才一小会儿,他的鼻孔里已经响起了鼾声。“呼呼——呼呼——呼呼——”仿佛火车拉汽笛儿般,惊得附近鸟雀纷纷飞走。

 “岳队,岳队,有人过来了!”中队长小袁年青精力充沛,一直瞪着大眼睛四下观望。远远地看见镇子口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人影,赶紧推了推岳队长的肩膀,低声提醒。

 “谁?!还多远!”岳队长身站起,伸手擦了把嘴角的口水,低声反问。

 “不清楚,他们从东边过来,正逆着阳光!”小袁通红的眼睛,低声回应“看打扮儿,应该是那帮学生娃。男男女女的一大堆,还拎着行李!”

 “通知弟兄们各就各位!”岳队长挥了下驳壳,迅速将身体伏低。对面顶多是二十几个连汗都没长齐的年青学生,却让参加过中原大战的他紧张得心跳如奔鹿。“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更不准冲着人身上打!”

 “是!”中队长小袁弯下,小跑着去传达命令。不一会儿,又小跑着折返回来“报告,弟兄们已经就位。目标也快过来了,就是那群学生娃,我昨天听过他们唱歌。”

 “嗯,继续监视!”岳队长低声回应,同时从树后探出半个脑袋,朝着镇子口处观望。

 来人的确是那群年青学生,背对着东方,被朝霞染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金黄的颜色。由于逆着光,岳队长看不太清楚来人的面孔。只是觉得年青人周围的轮廓很亮,仿佛被晨光镀上了一层金箔,庄重、神圣,让人不敢仔细凝视。

 “走在最前头的那个娃娃姓陆,据松井提供的情报说,他们家是南方人,眼下在济南城里开着大绸缎庄,特有钱!”中队长小袁的眼睛好,强忍着阳光的刺,低声汇报。“他身后紧跟着的那个女娃,是她的小情人。两个好像刚刚吵过架,不知道什么原因。女娃身边那个,那个白白胖胖的,姓张,好像虚岁才十七,家里是开杂货铺子的。姓张那小子身边,跟他差不多胖的那个…”

 “行,这些我都知道了!”岳队长忽然觉得一阵心烦,摆摆手,打断了小袁的汇报。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那个年青人,长得很有书卷气,而他背后紧跟不舍的那个女孩子,却是略带几分大户人家小姐的刁蛮。着让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都在大上海读书,也正值杏花初绽般年纪…

 正在此时,那个叫柳晶女孩的脚突然绊了一下,尖叫着蹲了下去。紧跟着,赌气走在最前头的陆明惊诧地转身,丢下一直扛在肩头的行李卷,关切地询问:“你怎么了?伤在哪儿了!”

 “人家,扭,扭到脚了嘛!”柳晶巧计得逞,心里偷偷松了口气,脸上却装出非常痛苦的表情。“地上,地上有块石头,人家刚才没看见!”

 “你怎么这般不小心!”陆明不得不蹲下来,将柳晶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半背半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我扶你去车站,一会儿,跟彭学文他们问问,看有人带膏药没有?张松龄,麻烦你帮我扛一下行李!”

 “唉!”正百无聊赖的张松龄答应一声,愉快地上前拎起了陆明的随身包裹。昨天因为临时改变主意准备去南京,他遭到了以方国强为首的众血花社成员一致冷落。而彭薇薇,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从套房里间画完妆出来后,就没跟他再说过一句话。

 这让张松龄感觉很郁闷,几度想找彭薇薇质问,她先前那些话,是不是只为了欺骗自己,好让自己投他哥哥一票。可话到了嘴边上,又唯恐知道答案,只好一个人偷偷地苦恼。

 几个年长的哥哥姐姐,尽管将张松龄的境遇看得很清楚。却都懒得再搭理他,帮他解决成长中必然会遇到的烦恼。只有柳晶,也许是出于同病相怜吧,还拿他当个小弟弟般呵护着。今天早晨起来给大伙送行,也是柳晶一直跟他走在一排,紧紧跟着陆明的脚步。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边走,队伍最前面两个人的话,一边不住地往张松龄耳朵眼儿里钻。“以后自己一个人在路上,要多留神。彭学文那家伙不可靠,张松龄年纪又小,帮不上你。到了南京后,记得给家里发电报。如果可能,给我也发一封!我家在北平有个远亲,在洋行里做事。等会儿我把他家的地址写给你!”

 “你,你就不能跟张松龄学,陪着我回南边么!”柳晶一边装作很痛苦的呻,一边以极低地声音趴在陆明耳边祈求。

 “我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方国强说得好,如果想退缩,借口总能找得到。我今天退了,以后肯定也会退!”陆明的话说得很硬气,语调却带上了几分南方学子特有的柔软。

 “那,那人家今天送走你之后,怎么回去。人家的脚伤得这么厉害…”柳晶幽幽地叹了口气,趴在陆明耳边,幽幽地道。

 “我,让我想想!”这个问题很难,长手指陆明当时就被问住了,皱着眉头,苦苦寻求两全之策。

 “这个柳姐,真够的!陆大哥遇到她,后不知道有多少苦头要吃!”将二人的麻对白全听在耳朵里,张松龄在背后偷偷地吐舌头。两相比较,彭薇薇就显得愈发单纯可爱。只是,如果彭薇薇也如柳晶一样向自己撒娇的话,自己说不定也会像陆青一样…

 正羡慕间,耳畔突然传来几声脆响。像是过年时的鞭炮,只是略微有点儿急,有点儿脆。然后,他就看见一朵硕大的血花,从长手指陆明的背上绽放开来,红彤彤的,亮得扎眼。

 “陆明,陆明,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我,别——啊——”柳晶顾不上再装瘸腿,双手抱住摇摇晃晃的陆明,凄厉的大叫。随后又是几声脆响,同样的血花,妖地在她颈子上,后背上,大腿上绽开,出一团团红色的雾气。

 “砰砰砰,砰砰砰…”‘鞭炮声’还在继续,张松龄已经彻底吓呆了,一手拎着行李包,僵立在原地。“这是做梦,一定是做梦!”他拒绝相信看到的一切,本能地选择逃避,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从噩梦中醒过来。

 他看见田青宇从自己右侧冲过,试图用身体护住急着去拉柳晶的韩秋。但是,却什么都没有挡住,与韩秋相拥着,在晨光中一圈圈旋转,二人浑身上下,都开了耀眼的红!

 “跑啊,快跑啊!”老大哥周珏冲了上前,推了张松龄一把,却无法将他从“梦魇”中拉出来。浑浑噩噩地,张松龄的目光追赶着周珏,看见他推了李迪一把,又跑过去推同样已经吓傻了的方国强、彭学文…看见他像教堂里十字架上的基督一般,张开双臂,着远处的声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中国不打中国人。爱国无罪,抗无罪!中国人不打…”

 又是一排无情的声响起,周珏的身体晃了晃,布了弹孔。但是他兀自不愿倒下,继续张着双臂,大声疾呼,仿佛这样就能护住身后所有同伴“大伙快跑,快跑啊,你们快跑啊——”

 “快跑,快跑啊!”不知道谁又拉了张松龄一把,将他拽了个趔趄。随后,他开始拼命地跑。不管倒在血泊中的柳晶,不敢再看阳光中张开双臂的周珏,撒开腿,冲着远离声的方向,没命地奔跑。

 跑了几步,他看见一个来自北平的学子在自己前边偏左的方向倒了下去。然后,又是一名女同学,后背被子弹击中,倒在血泊当中,却没有立刻死去,用双臂支撑着身体,艰难地继续爬行。再然后,是第三名同学,第四名同学,第五名…

 忽然,他的腿绊了一下,踉跄着摔倒。翻滚了几圈,他看见彭薇薇,正躺在自己身旁,已经昏了过去,姣好的面孔上染了血迹。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他大叫着跳起,抱住彭薇薇,撒腿奔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树林,然后像一头麋鹿般,不管林中的陷阱与埋伏,跌跌撞撞地朝更远的地方跑去,越跑越远,越跑越远…

 整个树林,迅速被晨光笼罩。光怪陆离的梦境当中,仿佛有无数精灵在低低的唱:“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遮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正顽强地抗战不歇。

 …”

 先是女声,然后是男声,然后是无数男女齐声合唱。汇聚成这个时代最宏大的旋律,在晨曦中,大声,尽情地唱。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遮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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