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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人情(六下)
 “那倒也是!”吕风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紧板着的面孔终于出一丝笑容。如果小黑胖子真的是一名军统特务的话,放任他在黑石寨附近游,等同于放任不可预知的危险四下蔓延。还不如把他留在游击队里,至少能把他的一举一动看个清楚。

 万一小黑胖子像王队长判断的那样,根本与军统没有任何关系,对喇嘛沟游击队来说,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这年头读书人金贵,非但国民嫡系和共产八路军两家在使出浑身解数吸引年青学生入伍,就连阎锡山、宋哲元这些地方军阀,也都把众学子们视若珍宝。青年学子脑子灵,接受新鲜事物快,在重武器应用和战斗指挥方面,具备其他人无法相比的优势。作为一个整体,他们身上唯一的缺点就是思维活跃,不容易被上司控制,但共产人最不怕的就是思维活跃,当今中国,也最需要这种活跃!

 “他是二十六路特务团的人,那个特务团也称教导团,培养的不是特务,是整个二十六路的军官种子!”见吕风还是没有完全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游击队长王洪继续低声补充“老二十六路在新兵训练、军官培养和以弱抗强方面,都很有一套。而咱们喇嘛沟游击队,眼下最缺的就是这些经验。况且你和我年龄都不小了,体力和精力都会越来越差。以眼下晋察冀军区的情况,短时间内又不可能给咱们派一些年青的骨干过来。所以咱们只能一边努力发掘培养游击队内部的优秀种子,一边敞开大门,接纳各方英才。只有这样,咱们才能把革命的火种一代代传承下去,才能保住晋察冀军区北上草原的这个前哨不丢!”

 “那个入云龙看上去是个很直的人,又没有什么特殊背景,应该能留得住!可那个张小胖子,我看有点儿悬!”副队长吕风一边说,一边轻轻摇头。

 “刚才也不是谁,恨不得立刻赶人家走!”王洪看了他一眼,笑着数落“行了,能不能留住他,以后再说。先跟我一起出去招呼客人去,跟你掰扯了这么久,估计茶早就凉了!”

 “我帮你拿!我帮你拿!”带着几分歉意,吕风伸手抢过王洪搜捡出来的资料“这是,你既然想把他留下,怎么还替他找二十六的消息!”

 “我答应过他的!”王洪一把抢回资料,迈动双腿,大步流星“江湖上讲究言而有信,咱们共产游击队,不能连江湖好汉都不如!”

 “我差点忘了你是红胡子!”吕风摇了摇头,快步跟上。他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了,的确如王洪先前所说得那样,体力和精力都在大幅度退步。从后院的资料室到前院的会议室,不过是百十来米的距离,居然走得气吁吁。进了屋,重新跟客人们打过了招呼,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喝茶。一碗茶刚刚落肚,就闻见一股浓郁的油脂香味随风漾。

 “羊已经烤上了,我出去给老胡打个下手!”轻轻放下喝空了的木碗,吕风又起身向外走。

 “我去吧,你歇一会儿!”机手大周尊敬老人,主动站起来替吕风分担工作。

 “我去吧,你跑了好几天了!”吕风心疼下属,摇头拒绝。

 “要我说啊,咱们不如一起过去。就在院子头吃!找个树荫坐下,保准比屋子里头凉快!”听见两人的争执,游击队长王洪缓缓站起身,手扶着桌案大声提议。

 “好啊!”赵天龙和周黑炭两人大声响应。作为江湖汉子,他们也不喜欢坐在桌案边文绉绉地细嚼慢咽。大块吃,大碗喝酒,才更附和他们的身份。

 只有张松龄没有回应,双手捧着王洪刚刚找来的资料,物我两忘。资料上有关二十六路的内容所占篇幅其实非常小,有时甚至只用短短几行字便一笔带过。但就这几行字,也让他感觉到激动不已。比起报纸和传言中的扑风捉影,军队内部传阅的资料虽然简略,却胜在真实。只是寥寥数篇,就将二十六路最近半年来的动向,在张松龄脑海里面绘制了个清清楚楚。

 打完了娘子关,二十六路又参加了太原保卫战。太原保卫战结束之后,紧跟着就参加了台儿庄战役。然后是峰县追敌,然后是泥沟庄阻击战,然后是徐州断后,这支部队还是象去年时一样英勇,还是象去年一样,取得了一个又一个局部胜利,却无法扭转整个国民革命军的颓势,眼睁睁地看着战机一个接一个失,眼睁睁地看着日本鬼子将弟兄们用性命堆下来的阵地,一个又一个重新抢了回去…

 “一会儿有时间再慢慢看吧,开饭了,大伙都等着你呢!”赵天龙不愿看着好朋友失礼,走过去,轻轻推了下张松龄的肩膀。

 “呃!”张松龄本能地用胳膊将资料死死住,然后愕然抬头。看到他那魂不守舍模样,游击队长王洪摆了摆手,大度地说道:“不用紧张,这些资料都送给你了!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送给我?”张松龄好像没听懂对方的话般,将资料按在口处,两眼一片茫然。

 除了有关二十六路的内容,资料中涉及更多的是八路军晋察冀军区自己的动向。眼下虽然是国共合作时期,可他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拿一堆八路军的文件走。

 “送你了!”王洪大声肯定“都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了,用不着再保密。况且我也没必要跟你保密!”

 “谢,谢谢您,真的谢谢您!我一会儿找几张纸,把有关二十六的内容总结一下就行。不会带着这些文件下山!”张松龄感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站起来,大声向对方表态。

 “走啦,走啦,吃去了。再不去,就烤老了!”王洪和蔼地笑了笑,带头走出了会议室。从小黑胖子的表现上看,留下此人的难度的确不小。可越是这样,王洪对此人越感兴趣。革命者大公无私,但革命者并非无情无义。越是有情有义的汉子,成为革命者之后,信仰越是坚定。相反,那些表面上为了共产主义理想可以牺牲一切,甚至骨亲情的人,往往都是投机者,骗子。一旦遇到危险,他们心中的自私和冷血立刻曝无遗!

 茶有很好的消食化脂作用,在会议室里坐了这么久,大伙也的确有些饿了。跟在王洪和吕风两个身后,快步走向游击队的伙房。两只收拾干净了全羊,就架在伙房门前的碳堆正上方。幽兰的火苗tian着羊脂,不断发出“滋滋”的声音。刚刚结束了训练的游击队员们都被羊的香味给吸引了过来,在烤架旁边围了一大圈儿。每个人都轻轻地动鼻翼,嘴角的涎水光泽隐约可见!

 “你们这些馋鬼,就知道吃!”大概是觉得战士们的表现实在有点儿给游击队丢人,副队长吕风快步走过去,伸手给了两名小队长每人一个脖搂“带几个人去摘点儿新鲜蔬菜来,荤素搭配!然后再去地窖里把咱们去年自己酿的野果子酒搬十坛子出来,大伙都可以整一点儿!”

 “好嘞!”听闻还有酒可以喝,游击队员们声雷动。吕风见状,赶紧大声补充“每人只能喝一碗,别耽误了下午的训练。还有,今天值的都不准喝,我会让人把酒给你们留着,等换完了岗后下来再过瘾!”

 “谢谢副队!”“谢谢副队!”只要有酒可喝,大伙也不在乎晚上几个小时。一边道着谢,一边匆匆跑去采摘蔬菜。吕风冲着大伙的背影摇了摇头,然后快步走进伙房内,用力搬出一张大圆桌“谁能过来搭一把手,这桌子是榆木打的,死沉死沉!”

 赵天龙和周黑碳两个抢上去,从吕风手中接过桌子。然后按照此老的指挥,将桌子抬到一棵合抱的大树下摆开。机手大周带着另外几名游击队战士搬出了数张长条凳,围着大圆桌拼成了一个圈。游击队长王洪一手拉住赵天龙,一手拉住周黑炭,将他们两个硬拉到上风口位置就坐。随即又拉起张松龄,笑呵呵地询问“小伙子,你能陪我整两盅不?!”

 “能,能喝一点点!”张松龄无法拒绝一个长者的邀请,略作犹豫,笑着点头。

 “那咱们四个就挨着坐,老吕酒量不行,让他去招呼别人!”王洪笑呵呵地挨着赵天龙坐好,然后示意大周给客人倒酒“周队长,你从伙房把白酒拎一坛子出来。咱们这桌先整点儿白的。”

 “嗯!”大周答应一声,手脚麻利地从伙房里拎出一个大酒坛子,给本桌上每个人了一木碗。

 高粱酒的味道立刻住了烤香,不断地刺着人的鼻孔。游击队长王洪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火堆,大声招呼“老胡,捡烤好的先切几块过来,让客人尝尝你的手艺!”

 “唉,这就来,这就来!”炊事员老胡擦了把脸上的油汗,举起刀,从正在烤着的羊背部片下两块最肥最肥的长条,每一条都有三、四两重,一面颜色金黄,另外一面却呈淡淡的粉,摆在一个长条形木头盘子上,与酱料一道端上了桌。

 “来,尝尝老胡的手艺!山里头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硬菜,大伙凑合着吃!”游击队长王洪也拿起一把游击队自己打造的小短刀,将大木盘上的条切成一两左右的小块,热情地布到客人们面前的小木盘内。

 他本来长得就像个农家老汉,再配上嘴的大实话,更令人无法将他的身份与传说中那个红胡子联系到一起。赵天龙等人道了声谢,用短刀扎起块,慢慢放到嘴边。牙齿轻轻一碰,一股又浓又热的汁水立刻滚进了喉咙。

 “地道!”周黑炭大声夸赞,三下五除二,将自己盘子里的了个干净“地道!比山下那些蒙古蛋子烤得都地道!我从小长这么大,头一回吃到这么好吃的烤!”(注1)“我本来就是蒙古人!”正在火堆旁转动羊架子的炊事员老胡闷声闷气回应。“我叫胡嗒嘎,老胡只是大伙图方便!”

 “哦?!”周黑碳咧了一下嘴,脸上不觉有些尴尬。赵天龙见状,立刻毫不犹豫地“落井下石”“让你嘴巴没把门的,这回,出洋相了吧?!罚酒,罚酒,自己先整一碗,算是给老胡道歉!”

 “该罚,该罚!”周黑炭端起酒碗,向老胡举了举,一饮而尽。

 “叫就叫了,我又不会少块!”炊事员老胡原本就没生气,见周黑炭喝得痛快,立刻憨憨地笑了起来“算了,我陪你喝一碗,咱们俩个朋友!”

 说罢,快步走向圆桌,把大周面前的酒碗抢了,也一口闷了个光。

 江湖人最欣赏直汉子,见老胡如此豪气,周黑炭立刻端起了第二碗“行,以后你老胡就是我周黑炭的大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打声招呼!”“好说,好说!”老胡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一边喝着,一边慢慢走向火堆“你们继续,我得看着羊。这东西,烤小了发酸,烤大了就立刻变老!”

 一场因为口不择言而差点引发的误会,在当事双方的刻意退让下,顺利消解于无形。酒桌上的气氛立刻变得更加活跃。游击队长王洪起身又给客人们布了一回羊,然后举起酒碗,以此间主人的身份相劝。赵天龙、周黑炭和张松龄三位客人举碗回应,大口喝酒,大块吃,酣畅淋漓。

 片刻后,去摘菜与搬果酒的游击队员们也纷纷返回,在另外几棵大树下围成七、八个大圈子,开始用餐。待给队员们都安排好了吃喝,副队长吕风又端着一碗果酒走向了赵天龙,笑呵呵地向对方发出邀请“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却一直没见到过真人。今天难得碰上,来,让我敬你一碗!”

 “吕队长客气了!”赵天龙端起酒碗跟吕风碰了碰,鲸

 吕风冲他笑着点头,随即将目光转向了周黑炭和张松龄,与后两者也各自碰了一回,喝下了大半碗酒,笑呵呵地离去。

 紧跟着,又有两名游击队的干部走过来,依次向赵天龙、周黑炭和张松龄敬酒。宾主双方谈笑炎炎,喝得十分舒畅。再接着,第三波敬酒的人上前,却是昨天曾经并肩作战的游击队员,赵天龙等三人没理由拒绝,又端起酒碗喝了个痛快。

 转眼酒过三巡,宾主俱眼花耳热。信口聊起草原上最近发生的一些大事,皆对日本鬼子恨得咬牙切齿。

 “那帮王八蛋甭看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其实根本没拿咱们中国人当人。偏偏有一帮孬种自己犯,伸着舌头去tian人家的股沟。转过头来,还好像得了多少好处般,趾高气扬…”赵天龙拍着桌案,愤恨不已。

 “就是,咱们这里,不争气家伙太多。才一百多小鬼子,就愣是把黑石寨方圆几百里全给管得死死。那些狗王爷,国公,欺负老百姓时有种着呢,见到日本鬼子,立刻就像断了脊梁骨的狗一般,尾巴摇得那叫一个实!”

 “他们被清驯服的时间太长了,向强者低头,早已经成了习惯!”一碗白酒和大半碗果酒陆续下肚,张松龄的话也开始变多。根据自己最近一段时间的见闻,大声总结。“不光是那些蒙古贵族如此,其他人,也未必好哪里去。就拿咱们昨天遇到的那个黄胡子来说吧,红、白、黄、黑,既然能跟王队长和周老哥齐名,按理儿应该算个豪杰。实际上呢,根本就是一…”

 “别提他,老子才不跟他齐名!”没等张松龄说完,周黑炭大声打断“丢死人了,马贼的脸,都被蒋葫芦那孬种给丢尽了。先给藤田老鬼子当使,跟我拼了个两败俱伤。然后又被老鬼子收拾,拿机扫掉了几十名弟兄。就这样,他都没敢冲藤田老鬼子哼哼一声,丢下弟兄,自己一个人跑了!”

 “孬种!”赵天龙接过话头,继续大骂“还有保安队,也是一群孬种。心甘情愿地给日本人当奴才,也不怕自己的老祖宗在地下气得翻跟头!”

 “的确是这样,这一带的汉,比日本鬼子还多,杀起自己的同胞来,也丝毫不亚于日本鬼子!”听大伙骂得痛快,红胡子想了想,笑呵呵地接口“可三位想过没有,为什么汉会那么多?!”

 “这…”非但赵天龙和周黑炭被问住了,连张松龄这个读书人,也被问得张目结舌。事实上,岂止是草原,中原地区的汉数量一样是鬼子好几倍。他们争相出卖自己的同胞,出卖自己的祖国,并且还以此为荣,没有半点儿负疚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种情况,为什么那些汉出卖同胞和祖国出卖得如此理直气壮。张松龄早就在想这个问题,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确定答案。

 正搜肠刮肚地想着,附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中队长回来了!”“中队长,这边坐。”“中队长,坐我这边,还给你留着一块羊呢,赶紧趁热吃了它!”

 在游击队战士们的热情邀请声中,一名身材匀称地汉子走了进来。先冲着大伙打了声招呼,然后快步走向游击队长王洪“大队长…”

 “回来了!路上还顺利吧。这边来,我先给你介绍几个客人,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入云龙,这位,就是我的中队长赵小栓。他刚从斯琴那边…”

 介绍的话,被赵天龙刀子一样的目光打断。紧紧盯着赵中队长的眼睛,赵天龙脸上的肌不断搐“你,你也好意思姓赵?!滚犊子!咱姓赵的人里头,没你这种断脊梁的东西!”

 注1:蒙古蛋子,底层百姓对蒙古人的戏称,不是很尊重,但并非故意蔑视。在双方不是很的情况下,这样叫很容易引发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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